山巔一壺茶
近日,我與草白、王亞、華誠等諸友上徑山。
徑山以茶名。我自小在漁村長大,不懂茶。這次到徑山,我白紙一張。隱隱地,腦子里蹲著一個問號:飲茶,何為俗,何為雅?禪茶一味,又有怎樣的玄機?
徑山茶宴,是將流行于宋朝的點茶法從日常生活上升到禪院茶禮的層面,甚至遠播日本形成茶道。初到徑山腳下,學習宋式點茶,是有意味的溯源。點茶,印象最深的,是茶席上的精致插花。玻璃綠瓶,一枝桃花,或者兩枝櫻花。焚香、點茶、插花、掛畫,宋人四雅,在這就體驗了兩雅。點茶開始,有技師指導。茶盞、茶末、茶筅,調(diào)膏、注湯、擊拂,產(chǎn)生湯花。整個過程并不復雜,只是擊拂的時候須手腕用力,速度和力度都要跟上,待茶面如凝冰雪,茶色全部顯露出來,便是上等了。
我試著實踐,點茶完成后,拉花,寫字。寫什么好呢?想到山巔一寺,我拿起竹簽,蘸茶膏,一筆一畫寫了個“空”字。又想到藏傳佛教中的壇城沙畫,僧人用色彩繽紛的沙粒描繪奇異的佛國,美輪美奐,花費數(shù)月時間。完成后,并非用來炫耀,辛苦創(chuàng)作的壇城,被毫不猶豫地掃掉,頃刻間化為烏有……細沙被裝入瓶中,傾倒入河流。繁華世界一捧沙。如此結(jié)局,意在引導世人,專注過程之美,并非結(jié)果。
如此,我也模仿著,將這杯“空”茶一飲而盡。
山腳下的徑山村,以茶為業(yè)。民宿皆干凈清爽,有茶氣。晚餐后,車子從徑山腳下沿山路盤旋,約半小時至山頂。一路上,我想起了幾個人。
一是在湖心亭看雪的張岱。張岱是茶癡,烹茶鑒水,天賦異稟。在《陶庵夢憶》里,有關(guān)蘭雪茶的篇章余韻不絕。張岱文章字字生香,看在眼中,印在腦中,又仿佛回甘在口中。
又想起清晨在西湖邊看牽?;ǖ漠嫾谊惱仙彛彩峭砻鲿r候人。他筆下有《停琴品茗圖》,畫兩位高士面對面,端杯品茗。一位盤坐于芭蕉葉子上,旁邊守著茶爐。另一位面前有石桌,上置書卷。陳老蓮的人物畫極具個人風格,身子短、臉方且長,神情嚴肅。畫中常裝點各類器具雅物,比如奇石、青銅器、芭蕉、蓮花,都與時間有關(guān)。線條像是雕刻的,澀,多棱角,暗喻性情的倔強?,F(xiàn)在想來,老蓮的畫有茶味,乍看是苦的,反復品讀,方能體味其多重意蘊。老蓮極愛酒,也常畫高士沽酒圖。酒令人醉,茶令人醒。山河傾頹的晚明,醉與醒交替著,“雖殘生而猶死”。
再有一人,是近代的李叔同,也即后來的弘一大師。西湖邊,“在景春園樓下,有許多茶客,都是那些搖船抬轎的居多,而在樓上吃茶的,就只有我一個了。所以我常常一個人在上面吃茶,同時還憑欄看看西湖的風景?!闭褢c寺旁的茶館、湖心亭,是李叔同常去吃茶的地方。在虎跑寺斷食期間,李叔同飲過番茶、紅茶、梅茶、鹽梅茶等數(shù)種茶。
虎跑,當?shù)厝四钭鳌盎⑴邸?,二聲,是免費取泉水的地方。上次到杭州,我專程去虎跑,憑吊弘一大師。進了山門,一路上都是拎著桶取泉水的人,泉水大多用以烹茶,泉眼不大,排隊一兩個小時是常有的。
他們鐘愛飲茶,究竟是因了什么?僅僅是茶的味道嗎,還是其他什么?
到了山頂,已是晚間。路燈不甚明亮,眼前亭臺水榭樓閣,看不清具體面目,朦朧靜謐且美。房間門口,一棵高大的櫻花樹,花開得正好,像凝固在半空的煙花。
清晨,徑山山頂,茶園旁,眾人等待一場灑凈儀式。莊嚴的梵唱結(jié)束,僧人手持大悲水走上茶山,一面誦經(jīng)灑凈,一面進行第一場茶葉的采摘。灑凈,即是告訴天地,告訴山川茶林,告訴大大小小的生靈,我們開始享用美妙的茶了,望悉知。
未能體驗寺院僧人的茶禮,或許是此行一大遺憾?;貋硌a課,方才知道茶禮之繁瑣。徑山茶宴,早已成為禪院茶禮經(jīng)典樣式。最早可追溯至唐代,兩宋時影響覆蓋江南,成為最著名的寺院茶會。其程序嚴格,儀式隆重。張茶榜、擊茶鼓、恭請入堂、上香禮佛、煎湯點茶、行盞分茶、說偈吃茶,都是茶宴的核心部分,又分為點茶、獻茶、聞香、觀色、嘗味、敘誼等程序。茶具是專用的,茶葉是上等末茶。
想到這些繁瑣,忍不住皺眉。我是缺乏耐心的人,喝茶這件事,也是能省則省了,白開水就好。想象寺院茶宴,為了一口茶,杯子器具堆成山,禮節(jié)程序,節(jié)奏緩慢,時間仿佛停滯。我若在場,手心會不會急出汗來。
然而,禪茶一味,僧人的茶禮,并非是為了一口茶。他們的目的,始終在于修行。程序復雜,或許可練習當下的覺知。
茶禮,一舉手,一投足,讓心停駐,安住當下。對塵世中奔忙的我們而言,不啻于一種醫(yī)治。
再比如,禪院茶事,在品茶環(huán)節(jié),先是“五氣朝元”,即是呼吸茶香,做深呼吸。其次,曹溪觀水,也即觀看茶色。再次,隨波逐浪,自由自在體悟茶味,感悟人生,隨緣接納茶的味道,不避苦,不貪甘。
最后一條,終于解決了我的疑問。不避苦,不貪甘,無有分別心。在此之前,須明明白白感知到,茶味復雜,哪里有苦,哪里是甘。覺知,而不隨逐。
這杯茶,終究是品出了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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