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樣的年

視覺中國

趙春青

趙春青


趙春青
編者按
老話講,過了臘八就是年,過了十五才算過完年。過年是一個周期,也是一種狀態(tài)。過年是行動上的,更是心理上的。
每個人都要過年,每個人的年又都不一樣。剛剛過去的這個年,有人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有人感受到新婚后的成長,有人第一次帶娃回老家過年,也有人去大城市的子女身邊反向過年。
時間一往無前,唯有變化才是永恒。
讓我們從這一年一度的大團圓中汲取養(yǎng)分,從生活的細微處觀照自己,一起期待新的一年有美好的事情發(fā)生吧!
第一次帶娃回老家過年
吳麗蓉
時隔4年,我又回老家過年了,帶著剛滿1歲的娃。
帶小寶寶出行如搬家,為減少“輜重”,我糧草先行。此前出差時我順道往老家送回一個大行李箱,后面又源源不斷地網(wǎng)購東西寄回去:紙尿褲、餐椅、鞋子、砧板刀具碗勺、玩具……我只需背一個雙肩包、推著嬰兒車,就能一個人帶娃坐高鐵了。
盼望了許久,老家終于開了高鐵站,結(jié)束了不通火車的歷史。回去的那天趕上南方下雪,列車晚點,抵達時已經(jīng)快晚上10點了。爸媽雙雙站在寒風中接站,這是我此前從未有過的待遇。
爸媽從不掩飾對小外孫的喜愛。在他面前,他們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慈祥老人。他們會反反復(fù)復(fù)地看他的視頻,為他一點點小小的進步而歡呼,興高采烈地講述他剛又有什么好玩的舉動。
我媽專注于廚房,帶娃的任務(wù)被我爸全盤包攬。一向“笨手笨腳”的我爸,竟然可以熟練地給娃一層層地穿脫衣服、換紙尿褲。娃正處在學(xué)步的階段,帶著很辛苦,但我爸說,又累又快樂。
的確,是在有了孩子之后,我愈發(fā)深刻地感受到血脈親情的含義。是基因的延續(xù),是天然的親近,也是割舍不下的牽掛。
當然啦,我也清楚地知道,娃是多功能的,是“社交利器”。從大年初一開始拜年,這一次,我們把所有親戚都走了一遍。帶上了娃,就有了話題和焦點,氣氛一定會熱鬧,再也不會感到?jīng)]話可聊的尷尬。
有些十幾年沒見的親戚,我也見到了。在父母的庇護下,在孩子的陪同下,我像一個真正的大人一樣,知道跟其他的大人們坐在一起時,該如何寒暄了。我自然地嗑著瓜子、嚼著甘蔗,跟親戚們拉起家常。
我甚至還做了以前無論如何都不會做的事情——為拒絕紅包而極力“撕巴”。我一遍遍地解釋,我?guī)е迊戆菽辏^不是為了來收紅包的,我只是想來看看你們,也讓你們看看我的娃。而今我才知道,過去見慣的大人們因紅包而“撕巴”的激烈場面,并非虛情假意的表演。往往是一個真的想給,一個真的不想要,最終,拗不過的,也就只好收下了,盤算著以后再還回去。
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太愿意相信的事實。很多長輩,我的大伯、舅舅、姨媽、姑媽們,竟已是滿臉皺紋的老人了。小時候我以為哥哥姐姐們永遠都是二十幾歲,沒想到他們現(xiàn)在也成了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而我,當然也早已不是人家給糖吃的小孩,已經(jīng)成長為一個看上去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人了呢。但果真如此嗎?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我會逞強地認為,回老家,是回父母家??擅看位厝ィ铱偰芩锰貏e好,一覺到天亮。后來聽別人聊天說起這個,才知道原來好多人都是這樣的,在父母身邊就會睡得格外踏實。也許,只有在父母在的那個家里,我們才會卸下所有的盔甲,才會感到那種難以言喻的心安。
可是,孩子在長大,父母在老去,我必須要在實質(zhì)上變得更強大了。未來的某一天,也許我才是那個讓全家人都感到心安的人。不,這不是也許,而是必然會發(fā)生的事情——那是我們代代相傳的使命。
當1歲多的娃和91歲的太公玩起躲貓貓的游戲,他們笑得多燦爛啊,太公都笑得肚子疼了。在新年的光暈里,我看見生命在流動。
過年的時候,我們搶車票,我們趕春運,我們堵在路上,我們花很多錢,我們嘴上抱怨,卻又心甘情愿,只為跟親人再見上一面。
“成人”后的年
安彥璟
不知道是因為穿新衣服不稀奇了,還是因為進入了成年人的世界,對于過年,我很久都沒有小時候那樣的憧憬與欣喜。但沒想到,今年以新婚夫妻的身份回家過年,又好好地過了一把年癮——作為新媳婦,我為自己準備了紅色的新年“戰(zhàn)袍”;年過30,還能到處收紅包;來了親戚,指導(dǎo)對方如何稱呼。
春節(jié)假期前,同事見面時的寒暄也離不開回家過年的話題。跟往年不同的是,以前大家一般會問“買到回去的票了嗎”,今年大家像約定好一般,齊刷刷地關(guān)心新婚的我們第一年回誰老家過年。
中國人對過年的情感是極其特別的,回誰的老家過年,是很多家庭常有的爭論。為避免爭吵,也為以后定基調(diào),我們夫妻二人商量,緊著各自老家最重要的習(xí)俗和安排來決定假期的分配。在先生的老家河北邢臺,大年初一要起早給長輩拜年、祭祖上墳,若是新婚,還要在家里設(shè)宴邀請親友來做客。在我老家山西高平,大年初一向來是忙碌過后的自由日,我自己最盼望的是初二全家十幾口人齊聚在姥姥姥爺家。最終,我們友好決定,去他老家過年,初二一早搭乘高鐵回我老家。
帶著給4位老人準備的紅包,我們回去過年了。先去超市,購置大包小包的年貨。與家人合力,把大門小門全都貼上對聯(lián),再把大紅燈籠高高掛起。我們忙得不亦樂乎。記憶中的除夕,不管有多冷,似乎總有一陣溫暖的春風吹過。今年換了地方,我仍有同樣的感覺。
聽先生說,他從小和我一樣,年夜飯家里只會煮一鍋餃子吃。不過今年婆婆為了照顧我們的口味,說晚上給我們也炒幾個菜。在北京小家里做飯的時候,先生總是嘀咕,學(xué)了這么多菜還從來沒做給爸媽吃過,這次他如愿露了一手。藍莓山藥、油燜大蝦、蘑菇炒肉……我邀請大家端起手中的小米粥,碰碗!一家人都樂了。
兒時記憶中,大年初二是我每年最愛的一天。舅舅舅媽在一頁紙上寫好了菜單,正一樣樣照著做;媽媽和小姨在一旁打下手;爸爸和姨夫陪著姥姥姥爺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這樣的場景,能讓我秒回20年前。
長時間不在家,回來發(fā)現(xiàn)好多需要修補的東西。先生是個心靈手巧的人,他先是把浴房的漏水處補好,然后又修好了一個常年壞著的鎖。這個手藝和主動干活的態(tài)度,讓岳父岳母很歡喜??吹奖┭╊A(yù)警,他馬上下單了融雪劑,本來還被吐槽亂花錢,結(jié)果沒過兩天就“真香”了,“明年再買啊!”
小時候,不出正月都是年,如今,年初八我們已經(jīng)踏上了異鄉(xiāng)的返程之路。為了讓我們帶上最新鮮的食物,媽媽早上4點就起來準備,山楂饅頭、肉包、粘豆包、燜面、肉丸……都是我想念的家鄉(xiāng)味道。上車前,她在門口送我們,我沒敢多看她,因為我從聲音里聽出來她含著眼淚。
回到北京,迎接我們的,是家門口的一個箱子。這是婆婆寄來的,自家種的小米、炒好的羊肉、現(xiàn)磨的香油……我們的雙開門冰箱被擠得滿滿當當。
在我老家,結(jié)婚有另外一個說法,叫“成人”。我想,區(qū)別于18歲生理意義上的成人,結(jié)婚是社會意義上的成人。我們組建了自己的小家庭,也要承擔起更大的責任?;貞浧疬^年發(fā)生的事情,聊起逐漸老去的父母,我們約定,以后要常回家看看。
爾濱,你是我陌生的家鄉(xiāng)
張世光
從出生至今40余年,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哈爾濱。無論是上學(xué)、工作,還是結(jié)婚、生子。
但是,這個冬天,我最熟悉的地方卻變得如此陌生。
在我的記憶中,以前的哈爾濱過年時,大街小巷大多是安安靜靜的。那時候,最讓人眼熱的就是聽說誰家又全家坐著飛機去南方過年了。我們這個東北城市似乎是被人遺忘了,甚至,很多從南方飛往哈爾濱的機票在春節(jié)前幾天會降到白菜價。
我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因為東家走、西家串,我們家一直到大年初五都沒開火做飯。初六早上我出門去買早餐,走了兩條街,所有的早餐鋪都關(guān)著門,菜市場也沒出攤。我只能回家開車跑了很遠,才終于找到一家開著的連鎖快餐店。
然而,今年這個春節(jié)不同了。天南海北的朋友們來了,不僅讓飛哈爾濱的機票價格上漲,服務(wù)業(yè)也都不休息了。這把很多本地人都整不會了,網(wǎng)上有聲音調(diào)侃:哈爾濱有什么好吃的,本地人需要跟外地人打聽打聽。
此話不虛。在全國網(wǎng)友的共同努力下,哈爾濱的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被翻騰出來,并且用一種我陌生的方式呈現(xiàn)。
晚上10點,本應(yīng)是冬天的哈爾濱進入沉靜睡夢的時刻,但索菲亞教堂門前依舊人流如織。百天教堂對面的“道里菜市場”過去只是哈爾濱人偶爾去買點兒好吃的“打牙祭”的地方,誰曾想從“堵人”到關(guān)門“限流”,這個沸騰的菜市場幾乎找不到本地人,來的都是抱著孩子、拖著行李箱的外地游客。
全國各地的游客用實際行動證明,什么叫“冰天雪地也是金山銀山”。是的,全國各地。就連我們這里的一個早市,都掛出了“歡迎全國各地朋友們”的條幅。這里本是當?shù)厥忻袢粘YI菜的市場,現(xiàn)在卻成了一個旅游景點。早上6點剛過,你就能體會到什么叫“摩肩接踵”,游客們排著長隊感受著我們的日常。
看著這樣的“家門口”,我真的有些恍惚。這還是我熟悉的哈爾濱嗎?
“老工業(yè)基地”“人口外流”……在過去的日子里,這些調(diào)調(diào)始終沒有離開過東北這片土地。于是,我們也習(xí)慣了去羨慕、去仰望、去期待。所以,當這個冬天哈爾濱火起來之后,一句網(wǎng)友的留言得到了無數(shù)人的認可:這潑天的富貴終于輪到哈爾濱了。
“終于”這兩個字里,不知道包含了多少努力、多少失落、多少無奈、多少急切、多少欣喜。
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哈爾濱貢獻了太多青春和熱血。別的不說,單就哈爾濱電機廠一個單位就創(chuàng)造了我國發(fā)電設(shè)備制造史上的70多項“第一”。只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經(jīng)濟的轉(zhuǎn)型,這座城市多少有些落后于現(xiàn)實變化的速度了。
當很多人以為哈爾濱的凍梨擺盤、熱氣球升空、少數(shù)民族巡游等活動是“花活”的時候,或許只有我們本地人知道,這里更有著哈爾濱人在長期等待后對于再次紅火的珍惜,和對長期紅火的向往——所以才會如此這般掏家底式地“討好”八方來客。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東北人是豪放的,甚至是粗糙的。但是這一次,我們看到的卻是一個細心、細致、細膩的東北形象。這或許也是我對自己家鄉(xiāng)感到陌生的重要原因。
比如,用“夾子音”說話的東北大叔放棄習(xí)以為常的粗聲大氣,主動扮可愛,更多的是在用歡樂的方式表達對外地游客的尊重。同樣的,我們東北的豆腐腦可以由咸轉(zhuǎn)甜,我們的紅腸可以一根一根塑封,我們的浴池也可以免費寄存行李箱……
我愿意把這些細微的變化看做是一個城市的轉(zhuǎn)型。
是的,轉(zhuǎn)型。這是冰冷到火熱的轉(zhuǎn)型,粗獷到細致的轉(zhuǎn)型,自我到利他的轉(zhuǎn)型,被動到主動的轉(zhuǎn)型。這些吃吃喝喝的小事,蘊含的卻是大大的思路。
我還記得那天早上6點,當我也擠進那個網(wǎng)紅早市的時候,煙火氤氳中我看到交警已經(jīng)上崗,城管、市場、食藥監(jiān)等部門的工作人員也開始了巡查。市場管理人員的制服,竟然是統(tǒng)一的東北特色大花棉襖。而春節(jié)期間,早市可以營業(yè)到10點,必要的情況下也可以到11點。11點,別忘了,咱可是一個早市啊。
過年走親戚,幾乎每家每戶都會談起哈爾濱的火熱,大家的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驕傲。
我喜歡這樣陌生的家鄉(xiāng),并且希望這陌生持續(xù)下去。
媽媽來我家過春節(jié)
羅筱曉
因為工作原因,龍年春節(jié)我留在了北京。一直在老家的爸媽怕我孤獨寂寞,于是分工作業(yè),爸爸留守照顧老人,媽媽“反向春運”來陪我過年。
說起來,這還是媽媽第一次來我家過年。既然是“反向”,許多延續(xù)了多年的過年習(xí)慣也反了過來。
在媽媽抵達前一周起,我就開始了準備工作。從打掃衛(wèi)生到整理屋子,從準備毛巾拖鞋到晾曬被子枕頭,從檢查米面糧油庫存到算著時間購買水果……我甚至還專門給家中的貓咪做了相關(guān)預(yù)告和“宣講”工作。
從上大學(xué)算起,我離開家已超過15年。這期間的每個春節(jié),我都是那個“歸客”。雖然每次到家后,爸媽總會相互念叨對方如何提前為我鋪床、去菜市場采買,但只有真正親身體驗過,才能感受到那種為了迎接誰而忙碌的心情。
往年春節(jié)回家,回的是父母的“主場”。不管一日三餐吃什么,還是要去誰家串門,只需聽他們安排就好。由于我長期不在,家里的新設(shè)備怎么用、必需品放在哪兒,爸媽每次還要說明、叮囑一番。
媽媽到北京時,我還沒放假。工作間隙,我會打電話問問她在家里是否安好。也是在那幾天,向來不愛湊熱鬧的我仔細在手機上搜索了“北京過年”的相關(guān)信息。然后從大年初一起,按照“隔天一次”“交通方便優(yōu)先”的原則,我們先后去了兩處廟會、一處燈展。在那些地方,我見到的人可能比此前一年的總量還要多。
不安排外出活動的日子,見我在運動App上跟著帕梅拉上躥下跳,媽媽也會一起比劃比劃。把家里的書架打量好幾天后,她也主動讓我推薦合適的書給她看。
幾乎每個春節(jié),“媽媽第幾天開始嫌棄你”都會成為社交平臺上的話題。事實證明,兩代人之間不同的生活習(xí)慣、觀念的碰撞不會因過年地點的改變而消失。于是,當我隨手扔進垃圾桶的空瓶罐被媽媽以“說不定有用”為由撿出來洗干凈留下,當她手機里短視頻的喧鬧打破了我習(xí)以為常的安靜,就連“被嫌棄”的對象也顛倒了。
然而,父母與孩子哪可能單純簡單地角色互換。
當聽說我為了媽媽來過年連門前鋪了兩年多的地墊都洗過了,有朋友笑話我,“你這不是在準備過年,而是在突擊迎檢”。
的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變成了“唯恐父母覺得你過得不好”的成年人??蔁o論如何突擊,當媽媽的永遠能找出我生活將就、隨便的證據(jù)。比如,她的行李箱里有四分之三裝的都是食物,因為“覺得我平時吃飯不認真”;第二天,她又拿出專程帶來的擦窗器擦了家里所有的玻璃,“我就知道你不會擦……”
同樣地,對于“被嫌棄”,媽媽也絕沒有像年輕人一樣擁有堅強的心態(tài)。我很快發(fā)現(xiàn),即使只是說了幾句揶揄的話,她也會放在心上。而這背后,則是許多父母在子女獨立后都有的一種心態(tài)——唯恐給孩子添了麻煩和不便。就像她明明很想去感受這座城市過年的氛圍,可每次都要我主動提議,她才會說“好”。
只因為,她怕我不愿意去人多吵鬧的地方。
當然,那些完全沒有角色對調(diào)的情節(jié)還有很多。比如,她一到北京就接管了我的廚房;比如,那些從小聽到大的“休息眼睛”“早點睡覺”的嘮叨……
常年離家,這些年來我與父母相處的時間可謂屈指可數(shù)。大概因為這個原因,我在某些方面多少顯得有些“晚熟”。直到最近幾年父母相繼退休,我才意識到,在我沒看到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悄悄變老。
這次媽媽來我家過年,就像是一種演練。讓我演練學(xué)會“帶父母出去玩”,演練像小時候他們包容我捅婁子一樣體諒他們多年的生活方式,演練接受隨父母老去而來的遺憾和責任。
不過,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父母在,我們就永遠是孩子。去地壇廟會那一天,在人潮涌動的商鋪里,我看上了一個叮咚作響的撥浪鼓,一旁的媽媽說:“買,我付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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