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蘇墨

今年初，當姚秀田在中國石油化工股份有限公司勝利油田分公司濱南采油廠的職工代表大會上提出2026年全廠產量要重新回到200萬噸以上時，會場的氛圍發(fā)生了微妙但明顯的變化。

1965年10月11日，濱南采油廠發(fā)現井濱二井出油。以此為起點，這個位于山東省濱州市的廠子已開發(fā)了整整60年，“身體”正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目前，濱南采油廠稀油產量年自然遞減率為8.5%，稠油產量年自然遞減率為35%，每年老井自然減產就有三四十萬噸。

“十三五”期間，受油價走低影響，濱南采油廠掉出了“年產200萬噸”的梯隊。2022年和2023年，采油廠連續(xù)兩年未完成產量任務，產量最低下滑到了187萬噸。雖然經過多方面努力，2024年產量回升至194.7萬噸，但對一個老采油廠來說，在此基礎上，每多采一噸油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職代會上，既有在廠里干了大半輩子的老職工，也有近年來新進的青年人才。面對上任不到一年的廠長姚秀田明確拋出的目標，大家的表情和眼神中交替流露出驚訝、懷疑、緊張、期待等一連串情緒——

重上200萬噸，能實現嗎？

濱南采油廠王莊油田鄭366塊3號井工廠。

“誰不想把腰桿再挺起來呢？”

濱南采油廠有過輝煌的時候。很長一段時間里，它是勝利油田產量大盤上的“調節(jié)閥”——一旦全油田需要上產，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濱南采油廠。2015年，全廠年產量達到了進入21世紀以來最高的218.2萬噸。

濱南采油廠副總經濟師、采油管理五區(qū)黨總支書記胡玉國已經在廠里干了32年，是過往榮耀的見證者，“那時的濱南人，走到哪里腰桿都挺得直直的?！蓖瑯?，胡玉國也經歷了廠子產量“坐滑梯”的低谷期?！爱a量下滑，大家伙兒的心氣也跟著往下滑?！焙駠f，因為完不成產油任務，職工收入受到影響，“從面子到里子都遭受了打擊”。

關于“重上200萬噸”這件事，胡玉國說“之前大家不大敢想”，但自從被姚秀田提出來后，不少職工對這個目標還是很‘上頭’，“誰不想把腰桿再挺起來呢？”

姚秀田的話，不是拍腦袋想出來的。根據已探明儲量，濱南采油廠范圍內有5億余噸石油，60年來采出程度僅20.8%。勝利油田濱南、孤島和勝采三個采油廠儲量相當、開發(fā)時間相當，后兩者累計產油均已超過2億噸，而濱南采油廠只有1億多噸?！斑@中間的差距就是我們的潛力?！庇筒亻_發(fā)專業(yè)出身的姚秀田表示。

在姚秀田看來，制約濱南采油廠上產的不是資源，也不是技術，而是長期以來形成的“走老路”的思想。地下油藏情況是動態(tài)變化的，相應的開發(fā)策略也不能是一成不變的。不過實際中，在過往經驗、機制體制等因素共同作用下，石油開采往往難以跳出原來已經固化的思維，容易沿著一條路一直走，曾經賴以成功的采油方法到開發(fā)后期可能就成了制約產量的障礙。

2024年3月底，調任濱南采油廠后，根據廠里當時的情況，姚秀田牽頭帶領相關部門梳理出了16條勘探開發(fā)新理念新思路，并很快推廣實踐。

1+1<1？

濱南采油廠采油管理五區(qū)的濱3塊屬于斷塊油田，再加上經過50多年開發(fā)，區(qū)塊整體含水率已達94.6%，因此一直以來采取的是油井和水井間距較小的多層合采合注方法?！岸嗄暌詠砦覀兌颊J為，這樣可以實現‘1+1>1’的效果。”該區(qū)副經理李雯表示。

今年，根據廠里推出的“16條”，濱3塊全面調整了開采策略：拉大油水井間距，低部位注水高部位采油，多層合采變單井采單層，大幅提升了注水量。結果，該區(qū)油井動液面高度整體回升，減少了管桿偏磨，顯著降低了油井出現故障的頻率，區(qū)塊日產原油從原來的60噸增至119噸。

“多層合采的產量，竟然趕不上只采單層的產出？”濱3塊的變化“擊穿”了李雯的認知經驗。

地下油藏各層之間有差異性，到了開發(fā)后期，高滲透層和低滲透層間越來越明顯的相互干擾會影響合采產量。以往，李雯和同事多采用封堵高滲透、高含水層的辦法緩解層間干擾，但始終沒有跳出“合采”的模式。另外，隨著開發(fā)時間變長，地下剩余油越來越少、越來越分散?！鞍凑諅鹘y(tǒng)思路，我們多是依托剩余油描述技術通過打新井、注采調配等方式去采油?！崩铞┱f，這就像定點釣魚，費時費力還不一定能把“魚”釣起來。

李雯繼續(xù)將采油比作打魚說：“拉大井距就是織一張大網；‘低注高采’是借助斷塊油藏的構造高差，同時利用油比水輕的特性把魚趕到網里來；合采變單采相當于給魚分池子，避免不同池子間相互干擾?！比绱艘粊?，“撒網”自然比“甩竿”有更多收獲。

同樣對“1+1<1”的事實感到驚訝的還有采油管理八區(qū)90后經理楊志浩。此前，該區(qū)利29塊含水率高達97.9%，即每采出100立方米液體，原油量只有2.1立方米。想要增產，按照原來小井距和多層合采方法，一旦加大注水量油井就會被淹。楊志浩說，明知道地下還有超過五成的原油，但就是采不出來。

“拉大井距+低注高采+單井采單層”組合技術開始推廣后，楊志浩首先就選擇在利29塊進行試驗。楊志浩是科班出身的碩士研究生，在他的知識體系中，這不是針對斷塊油田開采的“正規(guī)”方法。然而，事實改變了楊志浩的想法，利29塊除了日增產量15噸，含水率還下降到了94.8% ?！斑@個數據太重要了！”說到這里楊志浩的語氣明顯興奮起來，“它證明高含水斷塊油田仍有強注提液的潛力，這可以延長區(qū)塊開發(fā)的壽命”。

“高含水是一種現象，更是一種假象?！币π闾镎f，區(qū)塊高含水不等于每個井區(qū)都高含水，井區(qū)高含水不等于每口油井都高含水，油井高含水不等于地下每層都高含水，“只要用發(fā)展、辯證的眼光看待油藏開發(fā)，就可能有新認知、新方法”。

現在，李雯每周都會和同事一起“數塊塊”，對區(qū)塊內的油井實施精細化管理。

油的問題？水的問題！

“老胡，你去了之后，最重要的任務是把注水量提上去，把地層能量補起來！”去年7月，胡玉國調到采油管理五區(qū)時，姚秀田專門囑咐他。

隨著開采時間和開采量增加，油田地層能量會逐漸減弱，想要繼續(xù)“趕”出原油，就要設法填補地下能量虧空。其中，注水是最常用的一種手段。此前，濱南采油廠產量上不去，與注水不足有很大關系。

胡玉國到采油管理五區(qū)時，全區(qū)日有效注水量為3000立方米，但根據油藏需求，正常情況下這一數據要達到7000立方米以上。

在油田，通過水井下注的是采油時從地層帶出的水。濱南采油廠既產稠油又產稀油，兩種油的采出水水質不一樣，前期處理難度較大。一旦水質不達標，就容易引起注水泵受損、注水管線和油水井結垢等一連串問題。胡玉國說，水井最好每3年更換一次注水管柱，“但實際上，這很難實現”。

胡玉國很清楚其中的深層原因。“如果一口油井和一口水井同時出問題，大家下意識的反應基本是先搶修油井?！彼f，修好油井，第二天就能看到產量，而修好水井卻沒有如此立竿見影的效果。在“重油輕水”觀念主導下，部分注水設備不得不“帶病運行”。

此外，由于注水系統(tǒng)節(jié)點多，改善起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去年有一段時間，采油管理五區(qū)把老化的注水泵修好了，結果因為注水壓力提升，使用多年的注水管線頻頻破損，有的職工每天光是到處補漏都忙不過來。

為了徹底解決水的問題，包括胡玉國在內的采油管理五區(qū)新一屆領導班子決定更換18條注水管線?！澳菚r候，廠里資金很緊張，我們不斷細化方案，反復論證收益，才把換管線的錢給‘磕’了下來?！焙駠貞浀?。

有的事情，還無法靠錢解決。濱86-24閥組3口水井鋪設新管線時要經過附近村莊的一片墓地，一開始村民們堅決反對。后來，采油管理五區(qū)負責處理工農關系的職工在村子里蹲了好幾天，談出了折中方案：墓地前后的管道走直線，中間的管道從旁邊繞行。

經過改造后，這3口水井日有效注水量提高到320立方米，注水3個月后，和它們對應的油井濱86X14、濱86-4井均實現產量翻番。

經過一年多時間，采油管理五區(qū)日有效注水量已達到7450立方米。胡玉國說，下一個目標是達到8000立方米。同期，濱南采油廠其他區(qū)域也推進了注水系統(tǒng)改善升級，全廠日有效注水量從4萬立方米提升至5.6萬立方米。

經過一年多時間，采油管理五區(qū)的會議室里，已經掛滿了錦旗。

井不能躺，人不能躺

在石油行業(yè)，有個專業(yè)名詞叫“躺井”，意指在生產過程中由于各種原因非計劃性關停的油水井。胡玉國打了個更形象的比方，“井病了，不就得躺下”。

胡玉國初到采油管理五區(qū)時，每月躺井數有15口左右，常常出現這口井剛“扶”起來那口井又躺下的情況。同樣的現象，在濱南采油廠所轄的其他7個采油管理區(qū)也很常見。

躺井多了，除了要消耗資金和人力，更深的隱患是帶來了“躺人”的心態(tài)，干部職工在反復“扶躺”的循環(huán)中疲于奔命，得過且過。

要扶起躺下的井，必須先扶起躺平的人。從去年起，濱南采油廠每周三準時召開全廠躺井分析會，由工藝研究所和采油管理區(qū)對每一口躺井的情況進行剖析，姚秀田等領導班子成員也會參與會議?！斑@口躺井是作業(yè)質量問題，還是日常管理問題？”“這口躺井是最初設計有缺陷，還是管柱不配套？”刨根問底式的分析，讓各個環(huán)節(jié)的管理責任無處遁形。

為了鼓勵職工參與“控躺”工作，濱南采油廠專門設立了獎勵金。今年8月，采油管理五區(qū)職工牛攀在電子巡檢時發(fā)現轄區(qū)內有一口井功圖異常，立即組織相關人員趕到現場，通過采取井口控氣、碰泵等措施，避免了躺井情況發(fā)生。事后，牛攀獲得了200元的“控躺”獎勵。胡玉國說，有一個月，全區(qū)光是“控躺”獎勵金就發(fā)放了8000多元。

圍繞造成躺井的5方面核心原因，過去一年多時間里，采油管理五區(qū)落實各項應對措施，目前每月平均躺井數已降至3口左右。胡玉國算了一筆賬，每月減少12口躺井，能省下作業(yè)費用140余萬元，由此騰出的人力可以投入到治理長停井等增產效果更好的工作中。今年上半年，采油管理五區(qū)職工人均收入同比增加了2萬多元，這其中一部分就是“控躺”做出的“貢獻”。

在姚秀田看來，只是把躺井扶起來還不夠。過去，為了省事和省成本，當油水井局部出現問題時，濱南采油廠多采用常規(guī)維護性作業(yè)，重新開井后產量頂多與之前持平?！凹热桓闪?，就要干徹底，追求根本性增效?！睘I南采油廠工藝研究所副所長劉先勇說，這是姚秀田上任后給他們提出的新要求。

現在，按照“要干就干徹底”的理念，但凡有油水井需維護作業(yè)，劉先勇和同事都要先對其進行“八個要不要”潛力排查，即要不要轉換井的類別、要不要調整生產層系、要不要大幅提升產液量等，從根源上除“病根”，將常規(guī)維護井轉化成高效措施井。劉先勇舉例說，濱35-斜55井躺井后，經過排查，技術人員對其提出了調整生產層系的方案。重新開井后，日產量從1.8噸提升到了18噸。

在濱南采油廠勘探開發(fā)60年之際，廠里建成了發(fā)現井濱二井優(yōu)良傳統(tǒng)教育基地。

從敢干到想干

截至11月，濱南采油廠采油管理八區(qū)的日產量已從今年初的528噸增長至最高743噸。不過，這與楊志浩的期待值還有些距離，他希望到年末，日產量能比年初翻一番。

楊志浩定下這個外人看來有點“瘋狂”的目標，不只是緣于“16條”陸續(xù)落地見效，更因為這次改革拓展了他破解老油田高效開發(fā)難題的思路。現在只要有時間，楊志浩就會研究測井圖、地層平面圖，琢磨哪些油井可以優(yōu)化開采策略，哪些水井可以調整注水量。“理論上有增產可能的，都力爭試一試?！睏钪竞普f。

在濱南采油廠，從去年起，這種對待工作“敢想敢干”的態(tài)度逐漸成為一種風氣。2024年調至采油管理五區(qū)當天，胡玉國立即召開領導班子會議，直言要打破“躺平”現狀，要求大家“理解的在理解中執(zhí)行，不理解的在執(zhí)行中理解”。自那時起，班子成員原本6天一次的管理區(qū)24小時值班改為兩天一次?！跋胍毠じ善饋恚鹊妙I導干起來?！焙駠f。

現在，李雯每周都要和相關技術人員一起“數塊塊”。“就是把每個區(qū)塊的井梳理一遍，根據實際情況做出調整，有的地層要增加井距，有的油井要側鉆，有的水井要扶?！崩铞┙忉尩?。

精細化管理帶來了意料之外的突破。此前已停產4年的BNB35X51井，側鉆后“單井采單層”，“沒想到一個小薄油層初期峰值日產量達到了68噸！”李雯分析，這口長停井的“復活”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注水工作的夯實，“去年起我們每天從低部位注水500多立方米，經過近一年時間，地層能量上來了”。

產量提升、工資上漲，普通職工的干勁隨之越來越足。注水數據是油藏開發(fā)分析的重要基礎，采油管理五區(qū)注水專班負責人王亮說，過去由于不夠重視細節(jié)，時常會出現水表計量不準的情況，導致后續(xù)工作跟著出問題?！艾F在，我們規(guī)范了每塊水表的基礎管理和數據采集流程，注水數據準確率從65%提高到96%，未來很快會達到100%?！蓖趿帘硎尽?/p>

在濱南采油廠，像這樣“我與企業(yè)共發(fā)展”的事還有很多：濱3塊低部位有一口長停油井，技術人員馮楠研究后主動提出將其轉為水井，實踐效果明顯；針對水表表芯拆卸困難、工作效率低還容易損壞水表的難題，技師吳斌設計出舉升式表芯提取器，有效破解了難題，每年節(jié)約水表采購資金130余萬元；職工李應強成了“破爛王”——撿廢磚塊鋪設站內路面，撿舊工具、舊零件修復再利用，一年內至少省下成本6000元……

60年后的新起點

和許多石油企業(yè)一樣，濱南采油廠也有“發(fā)錦旗”的傳統(tǒng)。獲得錦旗，意味著一個采油管理區(qū)生產經營情況在全廠有突出表現。去年7月，胡玉國剛到任時，采油管理五區(qū)一面錦旗都沒有?！皬S里開大會，8個采油管理區(qū)負責人里數我年紀最大，感覺坐都坐不住?！焙駠貞浾f。

后來，隨著產量和效益逐漸提升，采油管理五區(qū)拿到了第一面錦旗。再后來，該區(qū)每個月至少都能有兩面錦旗“入賬”。現在在采油管理五區(qū)的會議室，四面墻上錦旗掛得滿滿當當?！皩嵲趻觳婚_了，還收起來一些?！焙駠f這話時，口吻中難掩自豪。

采油管理五區(qū)的變化，是濱南采油廠過去一年多變化的縮影。今年9月，在中國石油企協(xié)舉辦的“全國油氣田高質量發(fā)展研討會”上，這個曾經一度因無法完成計劃產量成為“拖油瓶”的采油廠受邀進行了精細精益管理經驗交流發(fā)言，并獲評2025年度全國石油石化企業(yè)高質量發(fā)展優(yōu)勝集體。

10月11日，濱南采油廠迎來了勘探開發(fā)60周年的日子。此時，全廠日產量已超過5500噸?！艾F在大家都覺得，年產量重回200萬噸這事，沒什么不敢想的?！焙駠f。

如今，姚秀田已任勝利油田分公司副總地質師兼濱南采油廠黨委書記。在他的規(guī)劃里，“重上200萬噸”只是采油廠新的起點。姚秀田指著勘探開發(fā)形勢圖上一片片紅色的勘探開發(fā)區(qū)域說，“十五五”期間，濱南采油廠要保持產量儲量“箭頭向上”，成本持續(xù)下降，采收率大幅提升。屆時，采油廠將從過往勝利油田產量的“調節(jié)閥”轉變?yōu)閼?zhàn)略“增長極”，形成以常規(guī)油藏為主，堅持常規(guī)與非常規(guī)并重，打造稠油、斷塊、低滲、頁巖油、新能源多極發(fā)展的能源格局，全方位提升能源保障能力。

遠期目標尚需時間，而在李雯那里，一項極具意義的工作——讓停產多年的濱二井重新投入使用——正在取得突破。目前，相關重啟方案已編制完成，待審批后，采油管理五區(qū)將對濱二井進行側鉆，同樣采用“拉大井距+低注高采+單井采單層”的組合技術進行開采。

如果一切順利，很快，這口濱南采油廠的發(fā)現井就會再次出油。

（本版照片均由于茂華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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